日本鬼怪文學傳人「京極夏彥」,顛覆古老傳說「四谷怪談」中負心漢的
角色,改寫成「嗤笑伊右衛門」仍保持他一貫的玄秘、詭異氛圍,另外賦予
男主角痴心的深情,不但沒有狗尾續貂,反而開闢出四谷怪談的閱讀蹊徑,獲
得日本第二十五回泉鏡花文學賞,是京極夏彥的代表作,本書由「台灣角川」
2014年二版出版,蕭志強翻譯。
卷首主人翁「境野伊右衛門」處陋巷中,每夜掛起蚊帳後,端坐在榻榻米
上,角行燈中燭火搖曳,朦朧中就像自己把自己關鎖在孤寂的世界之中,一個
彷彿傷痕累累的世界。數年前,他為切腹自殺的父親介錯,親手砍下父親的腦
袋,內心的疚責揮之不去,自此即無法再拿刀殺人,這是身為武士的悲哀,感
覺上蚊帳是伊又衛門無力脫離受困的意象。
「小岩」是下層武士「民谷又左衛門」的獨生女兒,個性孝順、謙和,是
鄉中公認的美女,然而卻受到父親上司「伊東喜兵衛」的覬覦,對小岩履次求
歡遭拒而心生不滿。不幸的是小岩得了疱瘡,險些致命,痊癒後右臉卻留下大
片發黑、斑駁的爛瘡和腐肉,右眼也變得混濁不再澄明,非常醜陋,非常可
怕;小岩雖然不在意他人眼光,表現的平靜且不失自尊,但是內心卻非常自
卑。
某天詐術師「又市」介紹家道中落的伊右衛門入贅民谷家,不但娶半邊美
人小岩為妻,也繼承民谷家的家名、俸祿及公職;原本小岩因自卑而退怯,又
市對她說:「有顆清澈的心才是真正的美麗。」這才勉強接受。
兩人感受到從未企望過的幸福,小岩在父親的靈前安慰亡父說:「伊右衛
門是位溫柔的丈夫,我真的很幸福。」在心底彼此都非常需要對方、真心相愛
的人也會為了世俗的眼光,壓抑自己對對方的愛;一個因不得志入贅而自卑、
另一個因相貌醜陋而自卑,徒有愛,卻無法進入彼此的內心世界。所以,我想
不平等的愛,會造成無法平等的對待,只是揭開一個悲劇的序幕而已。
伊東喜兵衛利用身在公門的權勢,經常強搶良家婦女,淫行劣跡聲名醜
惡,他對「正直的老民谷又左衛門、拒絕他的醜女小岩、小岩之夫伊右衛門、
懷了他身孕的妻子小梅」等四人心生不滿,一直尋隙報復。
首先他害死了老又左衛門,小梅是他強搶來的民女,因為老又左衛門的直
言威脅,被迫將她迎娶入門;小梅在懷了伊東骨肉之後,仍時常遭到伊東的淫
虐和毒打,在幾面之緣後,小梅對伊右衛門竟產生了好感,讓亟欲擺脫這個包
袱的伊東找到一個一石三鳥的惡毒詭計。
對小岩謊稱伊右衛門有外遇,也因為放浪、墮落的行為,可能會遭革職,
並削去「民谷」的家名。小岩認為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醜陋和不夠溫柔,造成
夫妻的心結和丈夫的不忠,為了懇求讓丈夫不被開革,上了伊東的當,自願和
丈夫離異,自己求去,只為了讓丈夫安定下來;她是個堅強的女性,但是內心
的自卑,讓自己不敢放膽去愛,認為丈夫原本早晚會離開自己,為了至愛的
人,以為退讓、離去,就能讓他幸福。
一年之後,伊右衛門常常抱著襁褓中的嬰兒,在一葉扁舟上夜釣,他受到
伊東的逼迫與小梅再婚,兩人之間沒有愛,他也知道小孩不是他的親骨肉,伊
東還會在每次喝醉酒後,上門強暴小梅。他自暴自棄,因為小岩的離去而傷心
不已,彷彿是一個行屍走肉,他只能對無辜的小孩表示他的愛。夜釣,充滿
了非常文學隱喻的孤寂與悲涼,也許釣的是無邊的情傷與悲愁。
小岩離鄉背井,作著糊紙燈籠、紙傘的工作,絕美的左臉在瘖暗的光線下
糊紙,是一種淒美,轉頭時醜陋的右臉,卻是多麼詭異。每每總會心神不寧
地、不由自主地用指頭去戳破紙門,然後再剪紙來糊,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想起
丈夫在糊紙門時的神情,也會一再想起當初無時不故意與丈夫吵架時內心的痛
楚,而這樣的痛楚卻無法剪紙來糊。但是,她覺得只要丈夫過的幸福,自己
也就覺得幸福,自己的犧牲也有了代價。
當小岩知道丈夫原來一點也不幸福,一切都是一個詭計,而她也是因為伊
東的報復,被下毒毀容時,她歇斯底里的痛哭,大喊:「伊右衛門!我恨你,
我到底是為什麼離開那個家?拋棄了姓氏?拋棄了財產?拋棄了婚姻?拋棄了
女人的自尊?到底這一切是為了什麼?為什麼你終究得不到幸福?我恨你!」
頓失一切而發狂的小岩終於投河自盡。
卷尾時,伊右衛門又坐在蚊帳裏,端跪在榻榻米上的一個大桐箱,好像守
護心愛的寶物一般,他受困的意象再次與卷首相呼應,這樣的人生啊!這樣不
知經過了多久,後來他在此受到伊東的挑釁中,終於拔劍,劃破蚊帳,手刃伊
東,也好像劃破圍困了自己無數年的心中蚊帳而破繭穿出。幾天後,人們在這
個大桐箱中發現,死去的伊右衛門,抱著一具身穿新娘服飾的骷髏,讓人唏噓
不已。
有人說:「真正能看見事物的不是眼睛。」也許心靈才能真正超越愛、
恨、美、醜,但也許人世間並不存在有澄澈的心靈,所以伊右衛門和小岩只有
回歸塵土之後,才能平等的相待,才能沒有負擔的相愛。
這是怎樣封建的年代,苦情的男女、淒美的纏綿、無終的告白啊。
原著小說經日本「角川書店」策劃,「東寶映畫」製作,於2003年改編成
電影「伊右衛門之永恆的愛」,由「蜷川幸雄」監督,參與演出的有,唐澤
壽明飾伊右衛門、小雪飾小岩、椎名桔平飾伊東喜兵衛、香川照之飾又市。
唐澤壽明因為日劇「白色巨塔」在台上映,而名噪一時, 並且來台為伊
右衛門宣傳,忠實搬演了原著精神,演活了一生從來不笑的伊右衛門,落拓、
深情的形象,一反白色巨塔中財前醫師的陰鷙。小雪令人讚佩的是,必須在漂
亮的臉上,黏貼、畫上黑黑的、醜醜的妝扮,她時而堅定、時而自卑的形像轉
換靈活,她發狂的情感流露也很流暢。而性格男星香川照之也因演出卑微卻又
具靈魂性格的又市,而獲得2004年亞太影展最佳男配角的殊榮,為本片增色
不少 。
電影裏為了深化兩人身殉悲劇的鋪陳,特別加入一段伊右衛門的夜釣,竟
釣起河裏的一隻手。鏡頭轉換處,伊右衛門在迷濛的沼澤中翻找,似真似幻地
與小岩相會,經過多年的思念,兩人終於能深情地擁抱,小岩只是一直流淚、
一直說著:「我恨你!我恨你!」原來是恨你不能幸福,原來恨你之深,如同
愛你之深。
伊右衛門只是一味道歉,然後他說:「生是孤單一個人,死也是孤單一個
人,那生與死有什麼差別?別留下我一個人,至死兩人才能在一起。」到這
裏,恐怕是催淚劇情的顛峰了。
劇終時,桐箱中相擁的死屍與骷髏,瞬間變成血肉之軀,相擁的兩個人,
現出幸福的微笑,彷彿在天堂裏,小岩的肌膚變得光可鑑人,回復到原本的美
麗,不再醜陋,連同她的內心也不再自卑,而伊右衛門也放下中的魔障。真
的!湧自內心的微笑多麼甜美。
這時我才發現,原來人世間美醜胖瘦都是表象,一切的軀殼都是臭皮囊;
自以為是的愛不是真愛,轉讓的愛也不會等值;自以為是的幸福不是真的幸
福,強加給人的幸福只有徒增悲劇而已。
令我唯一覺得遺憾的是,如果我是京極夏彥,我一定不會讓故事以這樣的
悲劇終篇。堅定如小岩,單純如小岩,在面對一切的災難和思念之後,真正永
恆的愛,也許是就此遠走更遠的他鄉,永遠把深情和思念放在心中,把不捨和
祝福糊在燈籠上面,每天每夜去戳破紙門,再把它糊起來。一個深情的人只能
活在深情的蚊帳裏面,只能活在虛幻的祝福之中,但是一個人也能活的很好,
只要夠勇敢、夠堅強、夠懂得透析人世間的一切原本就是鏡花水月,就不會有
最後的悲劇收場。
沒有過去,還有現在;沒有現在,還有未來。邁開大步,迎向人生,
忘記舊夢,才會有永恆的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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